访谈记者 00:00
为什么DeepSeek会让硅谷的很多人惊讶的?
梁文峰 00:03
在美国每天发生的大量创新里,这是非常普通的一个。他们之所以惊讶,是因为这是一个中国公司,在以创新贡献者的身份加入到他们游戏里去。毕竟大部分中国公司习惯follow(跟随)而不是创新。
访谈记者 00:20
但这种选择放在中国语境里过于奢侈。大模型是一个重投入游戏,不是所有公司都有资本只去研究创新,而不是先考虑商业化。
梁文峰 00:32
创新的成本肯定不低,过去那种拿来主义的惯性也和过去的国情有关。但现在你看,无论中国的经济体量,还是字节、腾讯这些大厂的利润,放在全球都不低。
我们创新缺的肯定不是资本,而是缺乏信心,以及不知道怎么组织高密度的人才实现有效的创新。
访谈记者 00:46
为什么中国公司包括不缺钱的大厂,这么容易把快速商业化当第一要义?
梁文峰 00:52
过去30年,我们都只强调赚钱,对创新是忽视的。创新不完全是商业驱动的,还需要好奇心和创造欲,我们只是被过去那种惯性束缚了,但它也是阶段性的。
访谈记者 01:03
但你们毕竟是一个商业组织,而非一个公益科研机构,选择创新又通过开源分享出去,那要在哪里形成护城河?
梁文峰 01:11
在颠覆性的技术面前,闭源形成的护城河是短暂的,即使OpenAI闭源,也无法阻止被别人赶超。所以我们把价值沉淀在团队上,我们的同事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成长,积累很多no减号,形成可以创新的组织和文化,就是我们的护城河。
梁文峰 01:29
开源发论文其实并没有失去什么,对于技术人员来说,被follow是很有成就感的事。其实开源更像一个文化行为,而非商业行为。给予其实是一种额外的荣誉,一个公司这么做也会有文化的吸引力。
访谈记者 01:44
你怎么看类似朱啸虎的这种市场信仰派观点?
梁文峰 01:44
朱啸虎是自洽的,但他的打法更适合快速赚钱的公司。你看美国最赚钱的公司都是厚积薄发的高科技公司。
访谈记者 01:51
但做大模型,单纯的技术领先也很难形成绝对优势,你们赌的那个更大的东西是什么?
梁文峰 02:01
我们看到的是,中国AI势能可能永远处在跟随的位置。我们经常说中国AI和美国有一两年差距,但真实的gap(差距)是原创和模仿之差,如果这个不改变,中国永远只能是追随者,所以有些探索也是逃不掉的。
英伟达的领先不只是一个公司的努力,而是整个西方技术社区和产业共同努力的结果。他们能看到下一代的技术趋势,手里有路线图。
梁文峰 02:26
中国AA制发展同样需要这样的生态,很多国产芯片发展不起来,也是因为缺乏配套的技术社区,只有第二手消息,所以中国必然需要有人站到技术的前沿。
访谈记者 02:38
海外认为DeepSeek雇佣了一批高深莫测的奇才,那做出DeepSeek的是怎样一群人?
梁文峰 02:44
并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奇才,都是一些top高校的应届毕业生,没毕业的博士、博五实习生,还有一些毕业才几年的年轻人。
访谈记者 02:54
很多大保险公司都执着地去海外挖人,很多人觉得这个领域前50名的顶尖人可能都不在中国的公司,你们的人都来自哪里?
梁文峰 03:03
不要模型,没有海外回来的人,都是本土的。前50名顶尖人才可能不在中国,但也许我们能自己打造这样的人。
访谈记者 03:11
听说你们很擅长谈细节招人,MI让一些非传统评价指标里优秀的人被选出来。
梁文峰 03:18
我们选人的标准,一直都是热爱和好奇心,所以很多人会有一些奇特的经历,很有意思。很多人对做研究的渴望远超对钱的在意。
访谈记者 03:27
这种发散性灵感的诞生和你们完全创新型组织的架构很有关系。但AGI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前沿探索是否多了很多管理动作?
梁文峰 03:36
DeepSeek也全是自下而上,而且我们一般不前置分工,而是自然分工。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成长经历,都是自带想法的。
不需要铺实他探索过程中,他遇到问题自己就会拉人讨论。不过当一个idea显示出潜力,我们也会自上而下地去调配资源。
访谈记者 04:20
大部分中国公司都选择既要模型又要应用。为什么DeepSeek目前选择只做研究探索?
梁文峰 04:26
因为我们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参与到全球创新的浪潮里去。过去很多年中国公司习惯了别人做技术创新,我们拿过来做应用变现,但这并非是一种理所当然。
这一波浪潮里,我们的出发点就不是趁机赚一笔,而是走到技术的前沿去推动整个生态发展。
访谈记者 04:47
你觉得创新很大程度也是一种偶然吗?
梁文峰 04:49
我觉得创新首先是一个信念问题,为什么硅谷那么有创新精神?首先是敢,ChatGPT出来时,整个国内对做前沿创新都缺乏信心,从投资人到大厂都觉得差距太大了,还是做应用吧。
但创新首先需要自信,这种信心通常在年轻人身上更明显。
访谈记者 05:09
现在经济开始进入下行,资本也进入冷周期,所以它对原创式创新是否会带来更多抑制?
梁文峰 05:16
我倒觉得未必,中国产业结构的调整会更依赖硬核技术的创新。当很多人发现过去赚快钱很可能来自时代运气,就会更愿意俯身去做真正的创新。
访谈记者 05:28
技术真的可以拉开差距吗?你也说过,并不存在绝对的技术秘密?
梁文峰 05:30
技术没有秘密,但重置需要时间和成本。英伟达的显卡,理论上没有任何技术秘密,很容易复制,但重新组织团队以及追赶下一代技术都需要时间,所以实际的护城河还是很宽广。
访谈记者 05:47
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代留给大部分人的惯性认知是,美国擅长搞技术创新,中国更擅长做应用。
梁文峰 05:54
我们认为随着经济发展,中国也要逐步成为贡献者,而不是一直搭便车。过去三十多年IT浪潮里,我们基本没有参与到真正的技术创新里。我们已经习惯摩尔定律,从天而降,躺在家里18个月就会出来更好的硬件和软件。
但其实这是西方主导的技术社区一代代孜孜不倦创造出来的。只因为之前我们没有参与这个过程,以至于忽视了它的存在。
访谈记者 06:22
你对国内原始创新也是乐观的嘛?
梁文峰 06:24
我是80年代在广东一个五线城市长大的。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,90年代广东赚钱机会很多,当时有不少家长到我家里来,基本就是家长觉得读书没用。
但现在回去看,观念都变了,因为钱不好赚了,连开出租车的机会可能都没了。
一代人的时间就变了,以后硬核创新会越来越多。现在可能还不容易被理解,是因为整个社会群体需要被实施教育。
梁文峰 06:54
当这个社会让硬核创新的人功成名就,群体性想法就会改变,我们只是还需要一堆事实和一个过程。
不知道大家看完有什么感受,我讲三点我的感受。
感受一:中国创新缺的不是钱,而是「敢为天下先」的信念
硅谷的领先不是靠技术保密,而是整个生态对创新的集体信仰。
梁文峰犀利指出,中国大厂利润不输美国巨头,但总在创新上畏手畏脚。就像造车总想着买现成发动机,却不敢自己研发核心部件。
这种心态源于过去30年「赚快钱」的惯性——用别人的技术做应用变现确实轻松,但当ChatGPT这类颠覆性技术出现时,我们连追赶的门票都拿不到。
真正的创新需要「幼稚的勇气」。就像90年代家长觉得读书不如打工赚钱,如今硬核技术人才却能创造百倍价值。
中国若想摆脱「高级代工厂」标签,必须培养年轻人「敢想前人不敢想」的底气。毕竟,创新不是靠资本砸出来的,而是源于「我们也能定义未来」的自信。
感受二:技术护城河是脆弱的,人才生态才是真壁垒
与其守着代码当秘密,不如让团队在开放中进化出创新基因。
面对「开源会否被抄袭」的质疑,梁文峰反向破题:OpenAI闭源照样被追赶,英伟达显卡设计图公开也难以复制。因为真正的护城河不在技术本身,而在「能持续创新的团队生态」。
这就像给你达芬奇的画作原稿,你也成不了大师——关键是他观察世界的思维方式。DeepSeek选择开源论文、鼓励技术分享,看似「为他人做嫁衣」,实则在吸引更多「脑力合伙人」。
当一群热爱探索的年轻人形成「创新共同体」,他们自然能不断突破边界。这种自下而上的创造力,远比守着这些代码值钱。
感受三:硬核创新需要「反功利主义」的长期主义
当赚快钱的路被堵死,真正的创新才会浮出水面。
梁文峰以父亲经历作喻:90年代广东遍地黄金,家长觉得读书无用;如今经济下行,反而越来越多人投身科技创新。
这揭示了一个残酷真相——人只有被「逼到墙角」,才会放弃捷径思维。
中国互联网曾沉迷「模式创新」:用补贴大战抢市场,靠人口红利赚快钱。但大模型这类硬核技术,需要甘坐十年冷板凳。
就像他团队里那些「不看重工资」的博士实习生,他们的动力不是马上变现,而是解决「人类从未解决的问题」。
当社会开始奖励这种「笨功夫」,中国才能从「技术搭车者」变成「规则制定者」。